[大谦世界]一个故事(AU短篇)

【转圈哭】

李桥头:

01

海龟的部落里流传着一个故事,这个故事只有一句话:陆上的森林会被铲平,变成城市。


没有哪只龟讲得清城市是什么,但他们不得不将它世代传下去,因为他们没有第二个故事可讲,几千年来始终如此。


小海龟的愿望是为他的部落讲出第二个故事,他为之不断努力,却无甚结果。


海龟的生活无聊,偏偏要活得长久,把一天重复三万遍,一百年就过去了。大海,洋流,昨天见过的那群小鱼,不断出生又死去的邻居,这就是他们的生活,一成不变,像块石头。


难怪他们没故事可讲。





02

小海龟路过部落首领的居所,他在一丛海草背后睡着,脚边摆着个贝壳,粉红色。他游近些,粉色贝壳诱惑他,绕着他的头顶打转。他的双眼跟着它骨碌碌转悠:


“你干什么呢?”


贝壳不说话,张开了嘴,送他一颗看不见的珍珠。他看不见它,但他知道,那儿就是有一颗珍珠。珍珠跳进他嘴里,他就变得轻飘飘,顺着近岸一股暖潮越升越高。水很暖,托着他,裹着他,为他阖上眼睛,朝他小声唱歌。闭着的眼睛隐约感觉远方走近了一片白,像个海星趴在他的鼻头。他睁开眼睛,头顶遍洒一片米白交织金黄,温暖,嗅着咸津津,他仿佛看见它们正扩散出海一般的波纹。


这是光,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光。


“呀!你从哪里浮出来的!”


小海龟顺着声响看过去,惊讶地发现一片暗黄色海域,平静无波,上面有只小小的影子,离他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终于到达两片海域的交界线,朝他叫喊:


“快上来吧!天就要黑了!”


上来?小海龟决定游向他看个究竟,动起来却发现自己变了样,粉白,光滑,圆滚滚,和岸上那家伙一模一样。他想起来,爷爷说过,那是人,人脚下的,是岸。


小海龟游向岸边,一步一步,他踩上了地面,脚掌下滚动的沙粒连接着遥不可及的海底。海水没过他的肚子,他的腰,他又往前走了两步,岸上的人突然叫起来:


“你这个人下水怎么不穿衣服啊!”


“衣服?”小海龟站住了,“你说什么呢?”


“算了算了你先上来吧,真的要天黑了不骗你。”人朝他招手,赶两步上来,脱下上身一件外衣拿在手里,等他一上岸就递过去,“遮上啦,这样会被人家笑。”


他听不懂,接过来不再动,他就帮他系在腰上,遮挡住前后,袖子打了两重扣。


“你住哪里的?我怎么没见过你?”


“我住在海底,这是我第一次上来。”小海龟紧张得背起手,“我是个海龟。”


那人愣住了,歪着头上下打量他,又绕他转上一圈。


“那你好厉害哦……我爸爸说海底很深很深,人根本走不到那里。”


“是啊,我从来没见过人,在海底下。”


“那你要去哪里啊?”


“我不知道,我没打算上来,是一个粉色贝壳送我上来的。”


“粉色的贝壳?”


“是啊。”


“很漂亮吧?”


“漂亮的啊。”小海龟突然开始发愁,“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。”


“你这就要回去了吗?岸上也好玩的,你待一待再讲嘛。”


小海龟突然想起自己的梦想,为部落创造第二个故事的梦想。远处层层叠叠的绿,海草似的左右摇摆。他问:


“那是森林吗?”


“是的啊。”


“那你见过城市吗?”


“我不知道,不过我爸爸在城里,他见过。”


“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啊?”


“城市嘛……”他眯起眼睛考虑着,考虑着,告诉他,“城市里有人,还有楼房,有马路,马路两边安了灯,灯照不见人,它负责指挥人,走过来走过去,走过来走过去……”


“灯是什么?你们为什么要听他的?”


“灯就是亮,人做的小太阳,夜里拿出来照着,你就能像白天似的看见了。人就是要听它的,只在那条路上听,因为那是它的地盘,出去就不归它管了,就要有另一盏灯。”


“你明白了吗?”


“明白了,等等……好像不太明白。”


“你真是个海龟。”那人笑了,嘴角活泼地上翘,露出点儿牙,眼睛弯成两道弧,就像粉色贝壳的开口,“你没骗我。”


“骗你?”


“骗就是说假话。你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?”小海龟摇头,人叹了口气,讲给他听,“真就是真,假就是不真。我说我是个人,这是真的。我要是说我是个海龟,这就是假的。你明白了吗?”


“你是,你就说你是,这是真的。你是却说自己不是,这就是假的。对吗?”


“就是这样啦。”他拉着他离开岸边,海风从背后扫过去,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呼呼作响,背后起了一个鼓包,像是背着个行囊。


“大人是这么教我的,不过我觉得他们没有说全,真假不是这么简单的。”


小海龟回头望一眼望不见的家乡,咽了次唾沫,扭回头来:“谁告诉你的?”


“我自己发现的。”人爬上坡,海龟跟着他,“你信我,我没说谎。”


“我知道。我也不会说谎,海龟只说真话。“


“那真好。”


人把海龟领上山坡,穿过一亩翠绿的林子,走上一条坑洼的土路,两侧生长着歪斜的小树,从低地向阳而出,努力地长到与高处的路面平齐,累得停下歇脚,安心守着头顶的一片光,容忍远行的小鸟在它们的身上休憩。


小海龟没见过这些,一路看着,脑袋左右转个不停。人不停地讲话,讲他自己,讲家里的奶奶,还有村里的大事小情。小海龟懵懵懂懂听了个大概,只记得两件事。人都有名字,而这个人的名字,叫薛之谦。


“你呢?海龟有名字吗?”


“名字?没有,我们不爱说话,就连故事都只用一句话讲完。”


“那我要怎么叫你呢?”薛之谦愁极了,“一定不能叫你小海龟啊,你会被人家笑的。”


小海龟不明白这个“人家”是谁,又为什么总要笑他,但他不想看他发愁,就告诉他:“你给我一个名字吧,好不好?”


他想了想,想起自己有个在城里念书的远房表哥。他们没见过,这人像个神话人物似的存在于左右亲戚的褒奖中,人人说他聪明、懂事,还有出息。他没见识过,但他就是觉得小海龟比起他来一定不差。


他决定了:“那你就叫张伟吧!”


“张尾巴?”


“张伟!”他看着他比人家大出一圈的脑袋,笑着说,“大张伟!”


小海龟不知道他笑什么,点点头,重复一遍:“行吧,大张伟,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啊薛。”


上岸第一天,小海龟有了朋友,朋友给了他名字。他觉得自己就像人一样,能像人一样活着了。


这很新鲜有趣,他甚至没想过家。





03

村子的尾巴有一圆小院,院里有幢木屋,院外是缠着青藤的篱笆,院门口陷着块平镜似的大石。


薛之谦领着张伟进院,见着奶奶就抱上去,要两块家里存着的糖果,牵起张伟就要溜进屋里,却被奶奶叫住盘问。


“是朋友啦,奶奶。他过些日子就要走啦,走去很远的地方,所以叫他来住几天,就几天。”


奶奶认得村里的小孩,一个一个都数得上名,唯独没见过这个。长得虽然乖巧,衣服却穿不齐整,还长了一绺绿头发,看着像个调皮捣蛋的小鬼。她摇摇头,接着择她的青菜,只嘱咐一声:


“别只顾着玩,出来进去都小心点,听见没有?”


“知道啦!”薛扭头小声对张伟说着悄悄话,“你要是想出去就告诉我哦,我带你溜出去,保证不会被发现。”


“哦。”张伟答应着,实际上却不知道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,只这屋子就够他新鲜一阵的,半分出去见识的想法都没有。


他对人不熟悉,也就看不懂薛之谦其实比他还要高兴。他小时候的朋友一个两个都跟着家里搬走了,就像他说的,去了很远的地方,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。张伟是他重新交上的第一个朋友,简直是上天给他送来的惊喜。


不,他纠正自己的想法,是大海送给他的惊喜,是大海。





04

“你说你有个什么想法?”


“我想编个故事。”


“为什么啊?”


“我不知道。我就想那么干。”




05

薛之谦发现张伟总背着他,一个人跑到西边的小山山尖上,站着往远处看,站累了就坐下,接着看。他知道的这么清楚,是因为他尾随过他,行动上偷偷摸摸,动机上问心无愧,这一般是爸爸,也可能是妈妈才会做的事。


第二次尾随的时候,他被草丛里蹿出来的一只兔子吓了一跳,后错半步踩上了树杈,咔嚓一声,不远处已经摆好架势的张伟回过头,睁大眼对着他,带着种被撞破心事的羞怯。


“你干嘛呢?”张伟先问他。


他恨不得掉头就跑,却不得不过来,磨磨蹭蹭,有点窘。


“你隔两天就要出来一次……我……我就是好奇……也怕你出事,你不知道,山上……山上有蛇的。”


他不知道海龟怕不怕蛇,可他怕,就推断张伟一定也是怕的。


“蛇是什么?”


“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他没法解释,“就是个会咬人的东西,有毒,咬上要死的。你来这儿做什么呀,张伟?”


“……我来坐会儿。”张伟摸着鼻头,转过身子去,脚下踢一脚小石子,把它连滚带爬地送下山去。


他才不信,鼓起勇气也站到他身边,往同一个方向看。


是海,他看见的是那片海。


他的心软下来,沉下去,小声问他:“你想家了?”


“想倒是不想,我就是不明白……他们怎么都没来找我。”张伟没哭,只是声音开始发抖,“我不想,不想家。”


薛之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因为在他想妈妈想爸爸的时候,也从来没人安慰过他,或者是那些安慰从未真的让他好受起来。总之他不会这个,没人教也没地方悟,但他从没觉得这不重要,想哭的时候能有人帮着挺过去,这太重要了。


“你别难过。”他想了一遍又一遍,才说,“要是想看海……我就带你去海边看嘛……不碍事的。”


去海边意味着什么,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。但有一样是不变的,张伟是大海的一部分,必然离它越近,就要离岸越远。或许到岸边就有同伴感应他,接他回去。或许他一看见海水,闻着那股咸津津的海风味,就要一个猛子扎进去,游回海底,再也不回来了。薛之谦是人,是个正发育出自私的少年,他不愿意再难过一遍,也就本能地要拦着不让他回去。


可他更看不得张伟难过。他看着远处的眼神无辜又难熬,几乎要把在一旁看着的他撕碎了。


张伟深深吸一口气,眼里的光明明灭灭,仿佛海上孤单闪烁的灯塔。天边蔚蓝的海水泛出紫红,无言退场的夕阳最后送它一把碎光,用力一撒,跟着水波上下浮潜,顺着风飘向夜晚。那是千百颗看不见的珍珠,千百艘驶向明天的小白船,盛着愿望,载着永不熄灭的烛火。


他吸吸鼻子,转过头笑给失落的少年看:


“我不去,去了他们就找着我了。薛,咱回家吧。”





06

拥有梦想是种成长,梦想着身边人都能长久地高兴下去的薛之谦,他长大了。






07

八月底,原本绕着海岛离开的台风,不知为何又折回来。岛上狂风大作,刮得窗子门户吱呀呀地响,赶上夜里各个人家都睡下,吓醒不少浅眠的老人孩子。


院里腌野菜的陶罐让风撩下地,清脆一响,原本睡不安稳的薛之谦一惊便醒了。近日里他心里盛了不少事,默默发酵着胀大,堵在脑袋里拧成一根细线,凡是身边有了动静,它就灵敏地给予反应,揪一把他的脑子,唤他起来。


坐在床上,他身上冒出的一层汗久久不肯褪去。这时他想起家里那两亩菜地还没遮上棚,夜里一通风吹雨打,明朝起来,恐怕一地水灵的青菜都要夭折。他咬咬牙,轻手轻脚爬下床,套上衣服就要出门。


大门让风阻了个严实,一旦张开就合不上,他费力扒出个可通一人的缝隙,刚闪身出来就被流弹似的雨点打了满脸满身。往前的每一步都是场鏖战,他甚至不敢抬头往远处看,生怕一眼看不见头的距离把生性胆小的自己吓退,只能紧攥手电筒照着脚前的一亩三分地,看个大概,小心着不敢出丁点差错。


也不知顶风冒雨走了多久,他终于走上那条高地上的土路,再有百十来米就是自家的菜田。怀里抱的一卷棚顶就着雨水往下跑,他抱着往上掂,手上给光不稳,脚下便不敢动,一通手忙脚乱之后,心跳得更厉害。他总能听见细微的叫声,像是种软绵绵的小动物陷入险境时的呼救,周遭满是粗暴的风雨声,这种柔弱更显得可怜而无望。他举起手电往四周找寻,两侧生于低地的树木黑压压缠绕成片,再多的光投进去都被一口吞吃干净。叫声更尖更急了,他也着急,往外踏出一步,贴着路边往下看,连身雨衣的帽子被风刮起来,雨水不受阻拦直接扑进他眼里,他本能地向后退,半只脚便落在道外头,踩不踏实,来不及惊呼就掉了下去。


张伟醒了,不是被吵醒,是被吓醒的。他做了个梦,梦里他还是他,薛之谦却不认识他似的留下个背影,再也没张口对他说过一句话。


于是他打着哆嗦惊醒了,没想到现实却比噩梦更让人心惊胆战。


薛之谦不见了。


屋里没人,他就跑到大门边上,打算去院里找。他从未见过人间的大风,也就什么都不懂,门被阻着就使劲推开,风从他手里抢了门板,一遍又一遍地绕着门轴前后打,疯了似的不知道停下。眼睛让雨砸得睁不开,用手挡着没用,衣服湿了擦也擦不净,他只能忍着疼睁开一条缝,在有限的视线里来回找他,叫他的名字,一声,两声,不停地叫下去,越来越响,越来越急。


院里没人,他跌跌撞撞逃进屋里,咬着牙使劲把门扇上,哐地一声,风雨声都拦在外头,周遭静下来,他却没了力气似的摔坐在地上。心跳急促,每蹦一次就往上送一泵凉气,把他的脑仁鼻子全部冻上,让他的眼睛胀痛像是要爆出血来。


他不知自己怎么了。


废物!他突然大叫,眼泪忽的涌出来,害怕,委屈,就像在迁徙时掉队一样孤立无援。他第一次憎恨自己生来不是一个人,学得再努力离开别人还是什么都做不成。


他不知道他在哪儿,可他知道他一定需要他。


张伟从地上爬起来,两手发狠似的揩一把眼泪,第二次扒开门出去。


他得去找他,他需要他。


薛之谦带着他去过不少地方,通常是些好玩有趣的场所,而能让他摸黑冒雨前去的地方,想来想去只有半扇山头以外的两亩田地。张伟就这么定下了去处,没光照着,只借着忽有忽无的月光看路,没几步就要踉跄,摔了不少回,身上裹了一层泥巴,他却不敢停下。终于风力渐弱,雨点也不再横着揍他,换一副温柔的模样接着下。


急得糊涂,走过不少回的路竟被他走错了,绕一大圈才赶到地方。那地方却没有他的影子,只有水滚泥浆的满地狼藉。


他原地打转,把四周围看了个遍,角落里也不敢有丝毫怠慢,可还是没有他,哪儿都没有他。


“薛!”他急得大喊,“薛你在哪儿呢!”


“薛!”





08

张伟是在回去的路上找着薛之谦的,那时候天光大开,风雨丢下这座小岛,就像从未来过。


他被路上的异物绊倒,摔在上头才发现是卷盖棚子用的塑料,被泥水掩盖了大半,翘着边,他脚下慌张,被逮了个正着。路边原有的痕迹被雨水冲得几乎没了踪影,他还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探出身子往下看,终于隐约看见个脏兮兮的浅色形状,像是个人。他贴着土坡下去,泥巴滑溜不禁踩,踏上个脚跟想借力也不成,出溜着就把他送下去,低处最深不过两米,等他滑到坑底却裹了满身夹着枯草叶的黄泥,就连原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重得发坠。


那人侧卧在几棵树当间,身体蜷缩着,不动弹,也不肯醒来。


“薛?”张伟碰碰他的手,凉的,手背和腕子上擦了两道口子,血凝成一片。他心里害怕,又去摸他的脸。


烫得像团火。


连叫几声薛之谦也不见动静,他只能背他回去。这片林子他们来过一回,只一回,在棵老树上留下个刀刻的记号就走了。张伟知道自己凭直觉是兜不出这小林子的,他只能沿着边走,到头会有个缓坡,能让他背着人爬上去。一路走着,手上腿上不敢卸劲,嘴上也不敢,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想着兴许哪句讲对了音调,或是说得他高兴,就能把他从美梦里钓出来。


他却始终不醒,身体也不见热,仿佛全身的热度都涌上了头面,呼出的气断断续续打在张伟的脖颈侧边,烫得他的心也要烧成灰了。


别家大人到点陆续出门干活,张伟隔着老远就听见他们正抱怨那鬼天气,于是拼了命从干渴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,声嘶力竭:


“救命!”


有听见的人往下看一眼,见着他们这副模样都吓了一跳,连忙又叫人把两个孩子拉上来。一番折腾,张伟全身疼得要散架,薛之谦动也不动,连声都没出过。


“你们这天气出来做什么!家里大人呢?赶快送这孩子去诊所!烧得都烫手了!”


张伟懵怔地跟着人群往前移动,他们一言一语说得热闹,不乏忧心的神色送出来,满脸写的尽是可怜。太热闹了,他在心里对薛之谦说,跟你一比就更热闹了,薛……你说说话……你要是不想说……我就陪着你,我也不说了,你觉着怎么样?


薛之谦没答他,他被个高壮的大人用俩手抱着,胳膊老老实实窝在胸前,两条腿打着晃,和他在小学操场上荡秋千的动作一模一样。荡高了就朝天空叫一声,落回地上就看见他,每一看见他,他就要笑,眉眼弯弯,嘴角弯弯,被快乐熏红的脸让他想起海底那颗粉色贝壳。现在那张脸惨白地躲藏在大人的脊背后头,只露出额边的一角,打着绺的黑发贴几丝在上面,其余的孤苦无依地随人的步伐晃荡。


张伟突然想挤到前头,抓他的手,哪儿也不放他去。





09

天放晴了。


上午卧在港湾的客船不敢远行,中午才肯活动。奶奶搭最早一班船回到小岛,手里提着从镇上采买的大包小包,匆忙顺着小路往家里赶。路上见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,女人拦住她,开口第一句就是:“你家孩子昨晚出事了。”


老人家大半辈子见过不少风浪,唯独这次险些站不稳当,袋子捆物绳在她手里紧了又紧,手掌心掐出红印来。她向人问清情况,二话不说就赶回家去了。


薛之谦让人送了回家。诊所里的小大夫给他开了药,原本要留他在诊所挂完吊瓶再说回去,他却恰是时候地转醒,迷糊着往床下蹿,说是要回家。张伟在一旁看得着急又心疼,连声问大夫该怎么办,手底下还得按着肩膀稳住他,生怕他掉下来摔个好歹。


“算了,你带他回家吧。我带着吊瓶架子去家里给他输液,要不就照他现在这个动法,想扎针都扎不准。”


他们让大夫轰回家。抱着薛之谦回来的大人又帮忙抱他回去,进屋往床上一搁,转身就走,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,拔腿就得去跑船干活。


奶奶进家门的时候,张伟已经送走了大夫,心无旁骛守着他守了半个上午。坐得久了脊梁骨僵硬,想拧头看看时间都要经历一番痛苦,可木楼梯上一响起脚步声,他还是噌地站起来了。老人家站在梯口,一双眼睛离不开床上睡着的人。


“奶奶……他……是我傻,昨儿晚上没找着他……”张伟不敢抬头看她,也不敢低头看他,眼神闪烁着,找不着个容身地。


没人怪他。奶奶听人大概说了遍事情原委,一听找见俩人的位置,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路上心里着急,冒着火就想揪住两个莽撞的小孩揍一顿,可一回家来,看见薛之谦病恹恹躺着,旁边站着个泥猴似的张伟,将哭不哭,一股愧疚憋得两眼泛红,她只能叹口气,多的话什么都讲不出。


“别怕,大夫不是说没事了吗?你啊……去洗洗干净,换身衣服,一会儿吃些暖和的就去歇着吧。”


张伟听话去了,临走两步一回头的样子让她不免有些感动,等再掀了被子一角,看见孙子身上干净齐整的衣服,她坐下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
人送到家,张伟站都没站定就开始四处忙活,烧了水烫出毛巾给他擦身,又为他换上干净衣服,最后拿药棉细致清理过创口,这才把他塞进被子里。他知道薛之谦爱干净,就算是躺着也不能脏着,不舒服。事事处置妥当,又坐了一会儿大夫才来,三下两下挂上吊瓶,叮嘱他务必留人看着瓶子,当心返血。他用心记着,点过头便坐下不敢离开,连为大夫送行的礼节都忘得干干净净,只一心守着他。


他希望薛之谦从梦里醒来的时候,一睁眼就能看见他。


这是他仅有的一点儿私心。





10

这场病熬了整一个月才好利索。


高烧足足坚持了两天,家里急得走投无路,往城里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挂出去,商量着把他接去大医院看病,接应的人事都安排好,他却奇迹般地退烧,睁眼醒来了。


他睁眼的时候身边只有张伟一个,奶奶去村里的商店打电话,彼时正在途中未归。张伟几乎激动得昏厥,凑近他床头,手忙脚乱递上一杯水。


“薛你渴不渴?我我我扶你起来啊!”


薛之谦正迷糊着,身边的人背光站着,在他不甚清醒的视线里绽放着光芒。他歪着头看他,两眼发直,突然想问他句话,在海底游泳的时候是不是比在地上走更累一些,水比光要重多了,不是吗?


可他没问出口。他发不出声音。


吞掉一口水,他张着的嘴巴开开合合,声音却在喉头聚集又散开,无法成形。他突然觉得害怕,特别怕。


“……嗓子不舒服是吗?我去给你削个梨吃,奶奶从外头带回来的,特别甜!”张伟不知道那袋子梨甜不甜,这两天他吃不下也睡不着,可薛之谦的样子让他手足无措,不知道该说什么,做什么。他想起薛之谦原先说过的一句话,没什么事情是好吃的解决不了的,如果有也不用着急,因为无论如何你都解决不了。


他想试试,希望他们俩的害怕能被一颗白梨解决,如果不行,就用两颗。


然而事情属于薛之谦说的第二种情况,解决不了,用一袋子梨也不行。他没法说话了,小大夫不知道这是为什么,城里的大大夫也不知道。说不出话的人安静地看着一切就这么发生,有人生气,有人不肯认命,有人哭。张伟始终跟着他,不生气,不哭,只在开始的时候忐忑地抠指甲,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悲伤地看着他。


家里人找了第三家医院,跟医生纠结着诊断书里的一个指数不放松,两个孩子在诊室外头等着,薛之谦坐着,张伟站着,没人说话。薛之谦抬头看看他,看他垂着脑袋,嘴角也垂着。他没多想什么,伸出手牵上他的,另一只手在他掌心写字,告诉他:“我没事。”


张伟怔愣着看着两个人的手,他自己的手很暖,薛之谦却是凉的,比他更像个活在海底的动物。


“你冷吗?……不对,现在是夏天……医院里空调太凉了,薛,你觉得冷吗?”


薛之谦摇摇头,发愣,半晌又点点头。


“你能治好的,你相信我,海龟不说假话。”


薛之谦又点点头,往旁边挪了挪身子,空着位置来拿手拍拍,让他坐下,他就听话坐下了。旁边的人跟着靠过来,脑袋靠在他肩头,手指在膝盖上一敲一敲,三急一缓,颠来倒去地轮回。张伟认出这是薛之谦教过他的一首小调,他只教过他这一首歌,足够他一直唱下去。


他跟着节奏哼出曲调,声音贴着身体传进薛之谦耳朵里,让他的半边脸麻酥酥地发痒,毫不知觉地笑了。


护士打诊室里探出头,伸一只指头让他们安静。


张伟闭上了嘴,薛之谦的手指也不再敲打节奏,医院的白墙让空调送出的风显得更冷。张伟小心翼翼地歪过头去碰上他的,和他相互靠着,并未觉得更暖和,冷却也没那么难捱了。




11

薛之谦学会了用很少的字讲很多的话,也学会了快速地写字。


但他写的字讲的话只有张伟能看懂,会在看过以后朝他笑,讲给他更多更多好笑的话。





12

当张伟还是一只海龟,住在海里的时候,几十年来只做过一场梦。


梦里他还是在游泳,就他自己,穿过墨蓝色深海,前方与身后都只有一片被水填满的空旷,身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。他的头顶涌过一股向西的暖流,与他的要去的方向相悖,但他毅然决然调转了方向往上,一跃就被暖流抱在怀里,不必动弹,一路朝着遥远处那片星海进发。


一个声音对他耳语:


“那是光,我带你去找他。”


他曾以为梦境不比预言精准,直到他真的被一个贝壳送上岸,而那股暖流抱着他的温度正是梦里那样。


他曾以为每个故事都是时间里的一截,一支箭一样地发生,没有牵连,从不回溯,直到他在山顶听见薛之谦唱一首童谣,他讶异地发现,海水在他耳边歌唱时,他听见的竟是他的声音。


他不敢再对这个世界下任何定论,一切都可以被推翻;除了他的真心,一切都不可操控。


所以他决定把自己最真的真心讲给他听。


“薛,我不想回去了,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块儿。”


他问他,你不想家吗?


他认真地考虑一番,告诉他,想,可我要是回了家,一定想你想得更厉害,想一个人太难受了,我怂,不想那么难受。


他以为他听完会笑他,但他没有。他艰难地抬头看着他眼里的光,露出一种他读不懂的表情。


小海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,可人知道。人自私,打算留下这个秘密绝不告诉他:


“想跟另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一块儿,那就是喜欢。”




13

其实薛之谦原本是不相信“张伟是个海龟”这件事的,他不是个天真的人,甚至比许多大孩子更不好骗。


这是很奇怪的,别人可以轻松地骗走他的钱,他的善心,但骗他相信一句虚伪的“我喜欢你”,


从来没人成功过。他分不出话语的真假,但他能轻易地辨别别人的情感是否存在,像是个安遍全身的雷达系统。


比如张伟说想一直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,他的大脑开始发出“滴滴滴”的安全铃,足足响了一整天。


海龟是不会说谎的,薛之谦相信了这一点。


不过并不是这件事让他确定张伟是一只海龟,真正的原因还要倒回到他出事的那天晚上。人人以为他是烧成了个哑巴,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是因为一个梦。


那天风急雨密,他一不小心滚进路边的林子,手上腿上凡露出的地方都擦出了伤口,但没撞着头,更没昏过去。他就地爬起来,伤口被雨水二次伤害,疼得脑后发麻,但一想到地里濒死的青菜就只能提起气来再出发。这时候他的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团光,乳白色光团一圈圈扩大,他被刺得睁不开眼睛,只觉得周遭的狂风骤雨登时静止,连声音也不见了。他犹豫着将双眼睁出不大的缝隙,眼前的东西让他惊讶。


“你是张伟说的那个……那个粉红色的贝壳?”


贝壳不吭声,沉默地打开怀抱。


“她给了我一颗看不见的珍珠,我就是被她送上来的。”张伟是这么告诉他的,有关贝壳,有关珍珠,他所讲的每一句都是真的。


“……你是来接他走的?”他警惕地后退一步,想起张伟望向大海的眼神,不知为何语气又软下来,“你……是要接他回家吗?”


有人回答他:“我不是来送他回家,而是来帮你完成愿望。你想一想,想好就告诉我,我来帮你完成。”


声音没有形体,源头似乎无处可寻,又能被任性地指代成万事万物,可以是树,是水,也可以是暗处的阴影,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扎根在他心里。他心里有个答案,被他小心地藏匿着,却让它翻出来了,就像从地底掘出一条树根。他的心开始抽痛,一半阻拦它,一半帮助它,他难受得摔回地上,躺进泥泞的一瞬间便被面前的光晕吞食。于是他飞向了高处,像张伟说的那样,轻飘飘地不断上升,上升,光芒让他周身温暖,灵魂也得到保护似的融化,不再坚硬,成了一汪透亮的水。


“我们去哪儿?”他问。


没人答他。


“张伟呢?他不能一个人待着……”他停下了,张着嘴巴讲不出话。


是海。他被送进了深海,到了小海龟的故乡。


他瞪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,除了颜色,只有颜色。铺天盖地的蓝,玻璃纸似的蓝,水蓝,深蓝,比黑更暗的蓝。没有活物陪着他,只他一个。


他突然间明白了,当张伟在山顶站着的时候,他在想些什么。


“送他回来吧……”他的声音发抖,“你……你把他送回来吧……”


光团上下浮动着,闪两闪。这在他看来就是答应了。


“……你别让他太难过,他怂,最怕这个了。”他心里发堵,眼泪不动声色地掉下来,罩着他的透明气泡被烧出一个小洞。


光团静静牵着他走,中途开始闪烁,越闪越快,越来越快,快得他几乎听见了周遭变换色彩的声响。终于,海底的光团爆开,迸射出无数个细微的光点,击退黑暗,墨色的海水开始翻滚出日光般的明亮,沸腾似的涌出气泡,只一霎便破裂消失,碎片四散开来,有些飞向极远处更暗的海域里,孤独地闪着光,更多的则是任性地飘散了,将光点折射成细碎的光斑跟随水流上浮。


就像人间随时光而动的星河。


“我要拿走些东西,你愿意吗?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你愿意吗?”


薛之谦看一眼海水最是明亮的一角,告诉她:


“我愿意。”


往后的事情他再也记不住了,与一般的昏厥不同,他眼里的景象并未被黑暗挤掉,始终留存着,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,诊所里陌生的白墙粗鲁地展示在他面前,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牢笼困住,用力挣扎,心里只有一个想法,逃,逃得远远的。


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对他说话,肩膀被柔软的温度包裹。是张伟。他几乎立刻安静下来,只是还稍稍发着抖,恐惧的余韵让他不时战栗,但他还是静下来了,虚睁着眼对准他不敢放松。


“你别害怕,薛,一会儿咱就回家……我带你回家。”


痊愈以后薛之谦又做过几场怪梦,始终不变的是,张伟这句话总会在他即将跌进黑暗的时刻出现,拽他上来,催他清醒。而每当他真的醒来,转头看见张伟正安稳地睡在他旁边,他便觉得失去声音似乎也变得没那么可怕。


他觉得自己这场买卖做的还是挺值的。





14

张伟保留了一个秘密始终不敢与人分享,最不敢同薛之谦讲。


他能见着他的粉色贝壳,只要他这么打算。而他的贝壳能够帮他完成一个愿望,只要他愿意付出。


上岸以后他只见过她一次。那天他和薛之谦吵了一架,不过是因为玩闹间的小情绪,浪头似的涌上来,成人后的那点理智就被冲垮了堤岸。


他离家出走了,步子踩得凶狠,攥紧拳头,紧抿着嘴巴不吭声。这是他第一次感受愤怒,排解的方式自然笨拙而生疏,他甚至没想跑去多远的地方,夜里的林子太黑,还有黑色的小飞虫咬起人来又疼又痒,更远的山他连去也没去过,只是看看都觉得远,脚掌发软。所以他走上了平时常走的小路,又去了那座小山头,一眼能看见海的地方。


山尖的空地周遭是一圈稀拉的矮树丛,正中摆着块灰白的石头,方方正正像个纳凉的石床,石块脚边长着草,和地上翠绿的小草不一样,它瘦高,枯黄的末梢始终垂着头,默默守着低处一朵指甲盖大的白花,看她一天天长高。那石头原本不在这儿,他们两个特意搬来,就是为了能有个干净地方坐着歇脚,他们都是贪玩好动的性格,一坐下却能安稳个几十分钟不动地方。


往常都是两个人勾肩搭背地上来,这回只有张伟一个人,手脚都好好的,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,怎么放,放在哪儿都不对。他绕着矮树在山顶兜圈子,转上一圈又一圈,头顶的星星看着他终于也疲了,盖一朵薄云酣眠。他走不动了,也因没趣,就停下在大石上歇着。石头凉,尤其到了八九点钟,白日里的热气散尽,从太阳手里借来的生命力终于破功,它又成了死物,一丝活气也没有。张伟被风吹得冷,石头也冷,他打了个寒颤,险些再打个喷嚏。


怎么有海浪声?他竖起耳朵听着,稳住打颤的牙齿,让自己彻底安静下来,像块石头。


是海浪声,他来时的那片海域正翻上一卷浪来,黄白的泡沫涌起又褪去,动作迟缓的海水在沙岸上铺了薄薄一层,与它合二为一,只等将来潜入地下,寻隙再逃走。


看着很远,听着却很近,海浪声仿佛响在他心里。


他很难得地想家了,甚至顺便想了想那颗送他上岸的贝壳。


她就这么出现了,半空中涌出一团白光,她躺在里头,两扇甲壳嘴唇似的张开,不再动。


张伟以为她又会送他一颗看不见的珍珠,让他像来时一样毫无准备地回去。这怎么行呢?他两腿一抬一转,人就上了石头,麻溜站直,挺胸抬头单手叉腰,摆出副敌对的模样,指着她叱问:“


你干嘛来了?我在这儿挺好的,你别想把我再给扔回去!”


白光眼睛似的眨动两下,贝壳合上,只一晃就凭空消失了。


张伟让她吓了一跳,四处搜索张望,怀疑自己在夜里做了一番白日梦。


“你有了愿望就来找我,我一直都在,只要你愿意,你就能找着我。”


她说什么?愿望?张伟站在石头上愣神,琢磨着她的意思,迟迟没想起动弹。


山下远处的小院里,薛之谦消了气正要外出寻他回来,心里颠来倒去盘算着怎么说两句软话哄他,刚走到院门外头,一抬头就看见老远的小山尖上,有个人立在石头上动也不动,身影小小一个,像只夜里迁徙的鸟独栖枝头。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了,沉入海洋的最深处,连个气泡都没来得及吐出。


他没去找他,而是在院外的石头上坐下,远远看着他,看他远远看那片更远的海。


张伟回来的时候给他带来一朵花,米粒似的白花瓣包着黄色花蕊。他一进门就递给他,一边小声说:“薛……你别生我的气了行吗?”


薛之谦原本心里正乱,也没想好怎么哄他开心,这下倒是合适,他接过那朵花朝他笑笑:“这么小一朵,白天都找不见,天黑成这样你是怎么看见它的?”


“白的嘛,就是要晚上才看得清,就说你吧,白得跟云彩似的,隔着座山我也能一眼看见你。”


“你少来。”


“认真的认真的,”张伟追着薛之谦往里屋走,看他一笑就放心了,“我不骗人,尤其不能骗你,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。”


花让薛之谦放在床头柜上,没了根的花草活不长久,尤其这还不是新鲜摘下来的。张伟从来不沾花惹草,单指字面意义上的花草,他对它们有种特殊的感情,仿佛大家共享一条命。他说这是身处这个世界的责任感。彼时他还初来乍到,因此他所定义的世界里没有人类,只有大小动物和花花草草,可能也有林子里的昆虫,这不好说。


薛之谦问他花的来历,他就老实回答:


“回来路上看见路边有好些让人折了根的小花儿,我就拾到一块儿给拿回来了。要不他们就太冤枉了你说是不是?”


“可这就一朵啊?不是一捧吗?”


“这个啊……”张伟挠挠头,有些面热,“我这不是赶着回来嘛,过过过那窄道的时候就给摔了一跤……别的都让我给轧土里了……就剩这一朵儿。”


薛之谦哑然失笑,过了会儿才说:“一晚上你就干了这么件事?”


“哪儿能啊……”张伟摸了摸鼻头,眼神开始往地上跑,“我上山溜达来着,然后……然后……”


“然后就回来了?”


“是呗,一人待着也没劲……可不就回来了吗。”


薛之谦听了半晌不声不响,跟着便垂下眼睛,再抬眼看向他的时候,里头就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张伟读不懂他,他觉得人太难懂了,尤其是薛之谦,比海龟部落迁徙的路线还要复杂一千一万倍。


迁徙的路走错了大不了返回重来,读他读错了可不可以呢?张伟想不明白,好在薛之谦说过,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,时间会给出答案。


时间会给出答案,就是这样。




15

薛之谦出事之后的第二个月,原先只有一个秘密的张伟,又默默为自己添出一个更大的秘密。


他趁着家里人都睡下,偷跑到山上,叫来了粉色贝壳。


“我想好了。”他犹豫着,早就想了无数次的句子卡在喉咙讲不出,累积几十天的勇气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。


他深吸一口气,又重重吐掉,来回来去地重复这个动作,贝壳漂浮在半空中,安静地看着他。


终于,他决定了。


“你说话算数吗?”他问她。


贝壳身后的光团一闪一闪。


“那那那那要是你帮了我,我得给你点儿什么?”


“你想要什么?”


“我想让他好起来!让他说话……”


“我能帮你,只要你肯跟我回去。”


他害怕了:“回……回哪儿去?”


“回家去。”


时间贴着他溜走,他不知道自己考虑了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。只是东边已经开始泛白,眼看就要天亮。他有种预感,倘若自己不能在天亮以前作出决定,他就再也攒不出这么多的勇气重来一回了。


他忍着,把所有在他身体里打架的感觉都忍下,告诉她:“就这么定了,你别反悔!”


“我从不反悔。”


贝壳张开,又是颗看不见样子的珍珠送到他面前,缩成一个光点,飘向他的额心。


“你等等!”张伟突然叫起来,光点停下,贝壳看向他,“我想提个要求。”


光点动了动,让他说下去。


“……我要是真走了,你让他别难过,行吗?不用完全不难过,就是……只要有一点点就行了,别让他觉得难受,难过狠了心脏疼,他……他最怕疼了。”


说完,张伟咬上嘴唇瞪起眼睛,锁着正打转的眼泪,生怕它滚下来。


光点钻进他的脑袋,却什么都没做。他还是人的模样,还站在山上没有飘到高处去。他摸摸自己的额头,什么也感觉不出。这时候太阳露出一线来,远方刚泛起红光,他的心脏就被揪了一下,重重地起落七次,才最终恢复正常。


他没当回事,拔腿就往回跑,原想赶在祖孙两个起床以前躺回床上装相,紧赶慢赶还是晚了。奶奶在院里磨豆浆,看他气喘吁吁从外头回来,惊讶得连手上的活儿都忘了做。


“你这是……跑哪儿去了?”


“我……”他忍不住掉了眼泪,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,让他一抬手抹了,在奶奶看来不过是揩一把汗,“我我我我锻炼去了!”


“锻炼?这大早上的,当心看不清道摔着,往后可不许去了,要去也等天亮了,听见没有?”


“知道了,我再……我再回去补一觉……刚才跑困了。”说完他就闪进小楼,噔噔噔回了屋,开门时起便轻手轻脚,唯恐吵醒了睡着的人。


可当他站在床边打算翻身上去的时候,他以为正睡着的薛之谦虚睁着眼看向他。


“张伟?嗯……你站着干什么呢?”


“我刚起。薛你再睡会儿吧,早呢。”


“你都醒了,我还睡什么啊……"


他以为自己能听见薛之谦这么朝他说句话,但他没有。薛之谦什么都没法说,他只能看着他,然后给他一个软绵绵的笑容,拍拍身边的位置叫他再睡一会儿,眼睛就又闭上了。


张伟听话地躺上去,扭过身子背对着他,一眼也不敢多看他的模样,甚至连想象都能让他的鼻子泛酸。他觉得自己的心重得要命,比一整颗地球还要更重。


薛之谦把手伸过来,找着他的就握上去,牵着他睡。他的手还是凉,碰上张伟潮热的掌心就显得更凉。被他牵着躺平的人僵硬着脖颈,愣愣盯着房顶,心里闪过无数个小想法,最后只剩下一个无厘头的疑问:


为什么他这么暖,手却总是凉的?





16

一天之后,张伟才弄明白那颗珍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。


做了约定的第二天,他打算和往常一样,一觉睡到八九点钟。懒洋洋地翻个身,胳膊还没放舒服,心脏就开始猛跳,咚咚咚,咚咚咚,一连跳了六下,就像引爆一串六个地雷,炸得他嚯地睁开眼睛,醒了。


他睡在床铺靠外的一侧,正对着卧房两开的小窗户,一睁眼就能看见外头的天色,沿着地表烧起一圈红,太阳升起,天亮了。


他的时间在这一刻静止,不再流动前行,开始向后反溯,回到昨天的这个时候,他的心脏炸裂了七次,比今天多一次。


他才明白,这原来是倒计时。






17

说再见比他以为的还难,可他连害怕逃避的时间都没有。


六天时间,他必须要面对。





18

“薛,之前都是你带我到处跑,今儿我带着你玩儿一天吧。”


他没想到张伟会把他带到海边,几个月里他们只来过两次,算上他遇见张伟的那回,这是第四次。


想起张伟从海水里冒出头的样子,他忍不住笑了。


“你想什么呢,傻笑个没完。”张伟问他,一边把他往身边拽拽,绕开沙子里一颗冒着尖的细长海螺。


他指指浅海中的一角,又指指张伟,歪着头上下打量他。


张伟看明白了,想起自己赤身裸体地上岸,觉着有些丢人。


“哎你瞎想什么呢这是……说实在的,薛,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乎乎的……?”


你现在也傻乎乎的啊,他想着,另一边却朝他摇了摇头。


“你别蒙我了,我又不生气,傻乎乎也没什么不好的,我就希望自己能一辈子傻下去……”他蹲在地上,手里摆弄一块圆石子,“我爷爷活了几千年了,人家都说他智慧,说他精,可我看着他感觉他就是特别累。他从来不说自己难受,也好像是从来就没难受过,诶,薛,你说人就这么过日子,出了问题怎么才能让这心里不难受呢?”


薛之谦想了想,也挨着他蹲下,开始在沙子上写字。他告诉他:


“长大就能不难过。”


写完抬起头看他,指指家的方向,摇摇头。


“你是说你奶奶就从来不难过吗?”


薛之谦点头,犹豫一下又摇头,怔愣半晌,伸手把刚写的那句话抹了。他眯着眼睛看海,脑子里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。


“干嘛抹了呀,你说得没错,长大了就是让人看不出难受来,他们可能觉得这事儿没什么意义,你哭,你不高兴,事情还是那个事情,什么都解决不了。大人喜欢解决问题,也比咱们更会解决问题,可碰上了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还是会难受,你说是吧?”


听着的人点点头。


张伟两只脚蹲得发麻,身子往后一沉,坐下了,跟着去扽薛之谦,让他也坐下。前几次他们总是碰上傍晚的时候来海边,也就从未见过今天这样蓝得透亮的天空,海水翻着波纹远去,仿佛一步步地爬上了天,云彩就在海里飘来荡去,海鸟小船似的在云海里钻入钻出,扇着翅膀划着桨,一晃就不见,大约是回家去了。


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无比空旷,没有今天,没有明天,不知该缅怀什么又无所期盼。他揉了揉眼睛,一朵云被他揉成水珠掉进海里。


然后他说:


“可是你说这是为什么呢薛……我还是想有点儿感觉,做点他们说的没意义的事……我就是想这么干……我还能这么干吗?”


没人知道怎么回答,薛之谦想朝他说些别的,可他什么也说不出,他只能扭过身子抱着他,伸手摸摸他的脑袋。张伟也抱着他,就像上次在医院里那样,两颗毛茸茸的脑袋相互倚靠着,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,发抖,无法平静。


他得说了。


“薛,我该走了。”


薛之谦没什么反应,至少在张伟的知觉范围里没有任何异样。他看不见他紧抿着嘴唇,下巴艰难地打着颤,也看不见他固执瞪圆的眼睛,里头有泪水在打转。


他只知道薛之谦像往常一样沉默了一会儿,附在他脊背上的手动了动,轻轻拍两下,就像凝缩了千言万语的告别。


是张伟率先结束了这个拥抱,咧嘴笑着,眼泪被自己抹了满脸。他这才看见薛之谦红着眼,脸像是冻木了似的僵着,没有表情。别人都以为张伟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,只有他们两个知道,张伟有旁人所不及的细致,看得见所有,也会把它们条缕分明地记下来,只是它们被堆放在一起,他便读不懂了。


这次他没错过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,因僵持而颤抖的肌肉逐渐卸力,他终于露出花朵枯萎般的神色,嘴角垂下,睫毛一颤两颤,眼睑也垂下。眼泪砸下来,他低着头哭,没有声响也不看他。


张伟还是笑,伸手帮他擦眼泪,戳戳他的脸,软绵绵又暖和。


“别哭啊……”冲到嘴边的名字被他咽下去了,剌嗓子似的说不出口,“谁也没说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啊,对不对?”


没有反应。


“那那那那我再跟你待会儿,你别哭了行吗?反正你看这天还早……”他想扭过头伸手指给他看,下午三点钟,太阳竟然已经烧着了半边天。


他的心脏开始疼,缩成芝麻粒又被吹胀填满整个胸腔,呼吸也变得困难,裸露的皮肤开始发烫,仿佛马上就要燃烧成齑粉四处飞散。


张伟不得不站起来,忍着痛,又伸手摸摸他的头。他这才仰起脸来,看见那个身披霞光的少年,还在不声不响地朝他笑,笑得高兴又轻松,眯起的眼里有光,是两道弯弯的银河。


“我得走啦。”


“你就别送了,我得先下水,要不当着你的面变个王八太挫了,是吧?”


他一步一步朝着大海走,海边打来一股股温柔的浪,没过他的脚踝,没过他的腿,当半截胸膛往下通通被水掩盖,他转过身来往岸上张望。岸上的人站着,双脚踩在浪里,一见他转过来就忍不住冲着跑过去,没想过危险,也不怕死。


他只怕他离开,怕这是最后一面。


张伟见他这样急得发慌,朝他大喊:“你回去!薛之谦你回去!”


“我一定再来找你!我不撒谎!一定再来看你!”


趁着薛之谦愣神的一瞬,他反身扎进海里,拼了命地往下游。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,又一次变得轻飘飘,他的最后两滴眼泪随着它们一同被留在身后,不知飘去何方。他变成了一团光,被更大一圆白光笼罩,它为他包裹上厚厚的壳衣,一分一毫地累积、连接成一片。他躺在里面,整个世界变得空空荡荡。


这时有人叫他的名字,声音顺着缝隙钻进来,勒住他的脖子,让他喘不过气。


那是薛之谦的声音。


他能说话了。


“张伟!”


“张伟!!”


“张伟……”




19

骗他的一瞬间他就长大了。


小海龟没回去过,他在海底日复一日地游走,那颗心再也没有难受过。




20

又过了几百年,陆地上的生命换过几茬,大海里的老首领在静默中离世。


小海龟成了部落的首领,他把那颗粉色贝壳锁起来,不想再有哪只莽撞天真的小海龟碰上她,死过一遍再回来。


但他最终又把她拿出来,放在自己身边,就像已经过世的老首领那样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守着她。


他也不再向人说起自己年轻时的梦想,永远会有人打算着为部落写一个新的故事,但故事始终只有最初的那一个。没故事的人无话可说,有故事的人无从说起,那些与生命本身同样宝贵的往事是无法说与人听,剖与人知的。


于是他也像他们那样沉默着老去,为古老的故事添上一句话:


陆上的森林都被铲平变成城市,只有一片林子幸免于难,住在里头的那个人,他的朋友永远想念他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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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种程度上这是多人合作的成果。


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那个三个月不表白就去世的人鱼梗,听 @Sweater Teddy 说起,突然就想写个人类和海产品的纯情故事,当晚就写了开头,当然,最后出来的东西跟它屁关系也没有,这是我先前估测失误。结尾也是天命,当时想的是问 @冬藏夏隐 要个数字,双数就牵手,单数就永别。


然后她给了我个五:)


当然我没提前告诉她,要不怎么说是天意呢。其实这么走也比较顺,挺好。


说说它吧。首先这其实是个童话故事。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很天真,无论是情感还是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,这种天真是最好的,不过就像他问的,“我就是想这么干,可我还能这么干吗?”,好东西会受到更坏的阻挠和屠杀,不是我被迫害妄想,你看看身边就知道是不是这样。


其实我只是想掩盖主题跑偏的罪行,等到晚上再看一遍,要是还能读得下去就不删了。


期待长评,不用太长,二十个字就算特长生了。


感谢大家,鞠躬。










希望没人问为什么张老师是个王八(其实就是觉得像),因为人家是海龟,不是王八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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